杜甫
翻手为云覆手雨, 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 此道今人弃如土。
此诗约作于天宝中作者献赋后。由于困守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作者饱谙世态炎凉、人情反复的滋味,故愤而为此诗。
诗何以用“贫交”命题?这恰如一首古歌所谓:“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贫贱方能见真交,而富贵时的交游则未必可靠。诗的开篇“翻手为云覆手雨”,就给人一种势利之交“诚可畏也”的感觉。得意时便如云之趋合,失意时便如雨之纷散,翻手覆手之间,忽云忽雨,其变化迅速无常。“只起一语,尽千古世态。”(浦起龙《读杜心解》)“翻云覆雨”的成语,就出在这里。所以首句不但凝炼、生动,统摄全篇,而且在语言上是极富创造性的。
虽然世风浇薄如此,但人们还纷纷恬然侈谈交道,“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轲湛(沉)七族”,“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刘峻《广绝交论》),说穿了,不过是“贿交”、“势交”而已。次句斥之为“纷纷轻薄”,谓之“何须数”,轻蔑之极,愤慨之极。寥寥数字,强有力地表现出作者对假、恶、丑的东西极度憎恶的态度。
这黑暗冷酷的现实不免使人绝望,于是诗人记起一桩古人的交谊。《史记》载,管仲早年与鲍叔牙游,鲍知其贤。管仲贫困,曾欺鲍叔牙,而鲍终善遇之。后来鲍事齐公子小白(即后来齐桓公),又荐举之。管仲遂佐齐桓成霸业,他感喟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鲍叔牙待管仲的这种贫富不移的交道,岂不感人肺腑。“君不见管鲍贫时交”,当头一喝,将古道与现实作一对比,给这首抨击黑暗的诗篇添了一点理想光辉。但其主要目的,还在于鞭挞现实。古人以友情为重,重于磐石,相形之下,“今人”之“轻薄”益显。“此道今人弃如土”,末三字极形象,古人的美德被“今人”象土块一样抛弃了,抛弃得多么彻底呵。这话略带夸张意味。尤其是将“今人”一以概之,未免过情。但惟其过情,才把世上真交绝少这个意思表达得更加充分。
此诗“作‘行’,止此四句,语短而恨长,亦唐人所绝少者”(见《杜诗镜铨》引王嗣奭语)。其所以能做到“语短恨长”,是由于它发唱惊挺,造形生动,通过正反对比手法和过情夸张语气的运用,反复咏叹,造成了“慷慨不可止”的情韵,吐露出心中郁结的愤懑与悲辛。
(周啸天)
第2篇 杜甫《悲陈陶》500字杜甫
孟冬十郡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 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 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军至。
陈陶,地名,即陈陶斜,又名陈陶泽,在长安西北。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冬,唐军跟安史叛军在这里作战,唐军四五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来自西北十郡(今陕西一带)清白人家的子弟兵,血染陈陶战场,景象是惨烈的。杜甫这时被困在长安,诗即为这次战事而作。
这是一场遭到惨重失败的战役。杜甫是怎样写的呢?他不是客观主义地描写四万唐军如何溃散,乃至横尸郊野。而是第一句就用了郑重的笔墨大书这一场悲剧事件的时间、牺牲者的籍贯和身份。这就显得庄严,使“十郡良家子”给人一种重于泰山的感觉。因而,第二句“血作陈陶泽中水”,便叫人痛心,乃至目不忍睹。这一开头,把唐军的死,写得很沉重。至于下面“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两句,不是说人死了,野外没有声息了,而是写诗人的主观感受。是说战罢以后,原野显得格外空旷,天空显得清虚,天地间肃穆得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好象天地也在沉重哀悼“四万义军同日死”这样一个悲惨事件,渲染“天地同悲”的气氛和感受。
诗的后四句,从陈陶斜战场掉转笔来写长安。写了两种人,一是胡兵,一是长安人民。“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两句活现出叛军得志骄横之态。胡兵想靠血与火,把一切都置于其铁蹄之下,但这是怎么也办不到的,于无声处可以感到长安在震荡。人民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他们北向而哭,向着陈陶战场,向着肃宗所在的彭原方向啼哭,更加渴望官军收复长安。一“哭”一“望”,而且中间着一“更”字,充分体现了人民的情绪。
陈陶之战伤亡是惨重的,但是杜甫从战士的牺牲中,从宇宙的沉默气氛中,从人民流泪的悼念,从他们悲哀的心底上仍然发现并写出了悲壮的美。它能给人们以力量,鼓舞人民为讨平叛乱而继续斗争。
从这首诗的写作,说明杜甫没有客观主义地展览伤痕,而是有正确的指导思想,他根据战争的正义性质,写出了人民的感情和愿望,表现出他在创作思想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余恕诚)
第3篇 杜甫《阁夜》500字杜甫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是大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混战,连年不息;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感时忆旧,他写了这首诗,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首句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光阴荏苒,岁序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意。当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此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上句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分外响亮,值五更欲曙之时,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壮感人。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活动。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革未息、战争频仍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景色是够美的。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它的妙处在于:通过对句,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夜深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廓,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彻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数处”言不只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刻画得很真实:“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庙和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杜甫曾屡次咏到他:“公孙初据险,跃马意何长?”(《白帝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们不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吗!“人事音书”,词意平列。漫,任便。这句说,人事与音书,如今都只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不论他是贤是愚,都同归于尽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这点寂寥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反映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这些诗句正好传达出诗中某些未尽之意。卢世?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律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围绕题目,从几个重要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气象雄阔,仿佛把宇宙宠入毫端,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胡应麟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陶道恕)
第4篇 杜甫《月夜忆舍弟》500字杜甫
戍鼓断人行, 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 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 况乃未休兵。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这年九月,史思明从范阳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当时,杜甫的几个弟弟正分散在这一带,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引起他强烈的忧虑和思念。《月夜忆舍弟》即是他当时思想感情的真实记录。在古典诗歌中,思亲怀友是常见的题材,这类作品要力避平庸,不落俗套,单凭作者生活体验是不够的,还必须在表现手法上匠心独运。杜甫正是在对这类常见题材的处理中,显出了他的大家本色。
诗一起即突兀不平。题目是“月夜”,作者却不从月夜写起,而是首先描绘了一幅边塞秋天的图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路断行人,写出所见;戍鼓雁声,写出所闻。耳目所及皆是一片凄凉景象。沉重单调的更鼓和天边孤雁的叫声不仅没有带来一丝活气,反而使本来就荒凉不堪的边塞显得更加冷落沉寂。“断人行”点明社会环境,说明战事频仍、激烈,道路为之阻隔。两句诗渲染了浓重悲凉的气氛,这就是“月夜”的背景。
颔联点题。“露从今夜白”,既写景,也点明时令。那是在白露节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顿生寒意。“月是故乡明”,也是写景,却与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写的不完全是客观实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轮明月,本无差别,偏要说故乡的月亮最明;明明是自己的心理幻觉,偏要说得那么肯定,不容置疑。然而,这种以幻作真的手法却并不使人觉得于情理不合,这是因为它极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对故乡的感怀。这两句在炼句上也很见工力,它要说的不过是“今夜露白”,“故乡月明”,只是将词序这么一换,语气便分外矫健有力。所以王得臣说:“子美善于用事及常语,多离析或倒句,则语健而体峻,意亦深稳。”(《麈史》)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杜甫化平板为神奇的本领。
以上四句信手挥写,若不经意,看似与忆弟无关,其实不然。不仅望月怀乡写出“忆”,就是闻戍鼓,听雁声,见寒露,也无不使作者感物伤怀,引起思念之情。实乃字字忆弟,句句有情。
诗由望月转入抒情,过渡十分自然。月光常会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乡之念。诗人今遭逢离乱,又在这清冷的月夜,自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的绵绵愁思中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焦虑不安,语气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上句说弟兄离散,天各一方;下句说家已不存,生死难卜,写得伤心折肠,令人不忍卒读。这两句诗也概括了安史之乱中人民饱经忧患丧乱的普遍遭遇。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紧承五、六两句进一步抒发内心的忧虑之情。亲人们四处流散,平时寄书尚且常常不达,更何况战事频仍,生死茫茫当更难逆料。含蓄蕴藉,一结无限深情。读了这首诗,我们便不难明白杜甫为什么能够写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那样凝炼警策的诗句来。深刻的生活体验是艺术创作最深厚的源泉。
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照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未休兵”则“断人行”,望月则“忆舍弟”,“无家”则“寄书不达”,人“分散”则“死生”不明,一句一转,一气呵成。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颠沛流离,备尝艰辛,既怀家愁,又忧国难,真是感慨万端。稍一触动,千头万绪便一齐从笔底流出,所以把常见的怀乡思亲的题材写得如此凄楚哀感,沉郁顿挫。
(张明非)
第5篇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500字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 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 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 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 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 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 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茧荒山转愁疾。
有人说,杜甫是以诗为文,韩愈是以文为诗。杜甫这个序,正是以诗为文。不仅主语虚词大半省略,而且在感慨转折之处,还用跳跃跌宕的笔法。不过,序文的内容仍然是清楚的:他先叙在夔州看了公孙大娘弟子所表演的剑器舞,然后回忆自己童年时在郾城亲见公孙大娘的舞蹈,说明当唐玄宗初年,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在内外教坊独享盛名的情况。抚今思昔,深有感慨,因而写成这首《剑器行》。这篇序写得很有诗意,结尾讲大书法家张旭见公孙剑舞而草书长进的故事,尤其见出诗人对公孙舞蹈艺术的敬佩。
“剑器舞”是什么样的舞蹈呢?唐代的舞蹈分为健舞和软舞两大类,剑器舞属于健舞之类。晚唐郑嵎《津阳门诗》说:“公孙剑伎皆神奇”,自注说:“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司空图《剑器》诗说:“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可见这是一种女子穿着军装的舞蹈,舞起来,有一种雄健刚劲的姿势和浏漓顿挫的节奏。
诗的开头八句是先写公孙大娘的舞蹈:很久以前有一个公孙大娘,她善舞剑器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人山人海似的观众看她的舞蹈都惊讶失色,整个天地好象也在随着她的剑器舞而起伏低昂,无法恢复平静。“?如羿射九日落”四句,或称为“四如句”,前人解释不一,这大体是描绘公孙舞蹈给杜甫留下的美好印象。羿射九日,可能是形容公孙手持红旗、火炬或剑器作旋转或滚翻式舞蹈动作,好象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从高而下,满堂旋转;骖龙翔舞,是写公孙翩翩轻举,腾空飞翔;雷霆收怒,是形容舞蹈将近尾声,声势收敛;江海凝光,则写舞蹈完全停止,舞场内外肃静空阔,好象江海风平浪静,水光清澈的情景。
“绛唇珠袖两寂寞”以下六句,突然转到公孙死后剑器舞的沉寂无闻,幸好晚年还有弟子继承了她的才艺。跟着写她的弟子临颍李十二娘在白帝城重舞剑器,还有公孙氏当年神采飞扬的气概。同李十二娘一席谈话,不仅知道她舞技的师传渊源,而且引起了自己抚今思昔的无限感慨。
“先帝侍女八千人”以下六句,笔势又一转折,思想又回到五十年前。回忆开元初年,当时政治清明,国势强盛,唐玄宗在日理万机之暇,亲自建立了教坊和梨园,亲选乐工,亲教法曲,促成了唐代歌舞艺术的空前繁荣,当时宫庭内和内外教坊的歌舞女乐就有八千人,而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又在八千人中“独出冠时”,号称第一。可是五十年历史变化多大啊!一场安史之乱把大唐帝国的整个天下闹得风尘四起、天昏地黑。唐玄宗当年亲自挑选、亲自培养的成千上万的梨园弟子、歌舞人材,也在这一场浩劫中烟消云散了,如今只有这个残存的教坊艺人李十二娘的舞姿,还在冬天残阳的余光里映出美丽而凄凉的影子。对曾经亲见开元盛世的文艺繁荣,曾经亲见公孙大娘《剑器舞》的老诗人杜甫说来,这是他晚年多么难得的精神安慰,可是又多么地令他黯然神伤啊!这一段是全诗的高潮。善于用最简短的几句话集中概括巨大的历史变化和广阔的社会内容,正是杜诗“沉郁顿挫”的表现。
“金粟堆南木已拱”以下六句,是全诗的尾声。诗人接着上段深沉的感慨,说玄宗已死了六年,在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上,树已够双手拱抱了。而自己这个玄宗时代的小臣,却流落在这个草木萧条的白帝城里。末了写别驾府宅里的盛筵,在又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告终了,这时下弦月已经东出了,一种乐极哀来的情绪支配着诗人,他不禁四顾茫茫,百端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长满老茧的双足,拖着一个衰老久病的身躯,寒月荒山,踽踽独行。身世的悲凉,就不言而可知了。“转愁疾”三字,是说自己以茧足走山道本来很慢,但在心情沉重之时,却反而怪自己走得太快了。
这首七言歌行自始至终并没有离开公孙大娘师徒和剑器舞,但是从全诗那雄浑的气势,从“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这样力透纸背的诗史之笔,又感到诗人的确是在通过歌舞的事,反映五十年来兴衰治乱的历史。王嗣奭总评这首诗说:“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杜诗祥注》引《杜臆》)这一段评语,分析全诗的层次、中心,说得相当中肯。但是,他说“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并不符合杜甫本来的思想,杜甫是十分重视和热爱艺术的。
这首诗的艺术风格,既有“浏漓顿挫”的气势节奏,又有“豪荡感激”的感人力量,是七言歌行中沉郁悲壮的杰作。开头八句,富丽而不浮艳,铺排而不呆板。“绛唇珠袖”以下,则随意境之开合,思潮之起伏,语言音节也随之顿挫变化。全诗既不失雄浑完整的美,用字造句又有浑括锤炼的功力。篇幅虽然不太长,包容却相当广大。从乐舞之今昔对比中见五十年的兴衰治乱,没有沉郁顿挫的笔力是写不出来的。
(廖仲安)
第6篇 杜甫《丽人行》500字杜甫
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 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 翠为?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 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 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 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 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 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 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 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 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 慎莫近前丞相嗔!
《旧唐书·杨贵妃传》载:“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路。而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又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为右相。这首诗当作于十二载春,讽刺了杨家兄妹骄纵荒淫的生活,曲折地反映了君王的昏庸和时政的腐败。
成功的文学作品,它的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而且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丽人行》就是这样的一篇成功之作。这篇歌行的主题思想和倾向倒并不隐晦难懂,但确乎不是指点出来而是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从头到尾,诗人描写那些简短的场面和情节,都采取象《陌上桑》那样一些乐府民歌中所惯常用的正面咏叹方式,态度严肃认真,笔触精工细腻,着色鲜艳富丽、金碧辉煌,丝毫不露油腔滑调,也不作漫画式的刻画。但令人惊叹不置的是,诗人就是在这一本正经的咏叹中,出色地完成了诗歌揭露腐朽、鞭挞邪恶的神圣使命,获得了比一般轻松的讽刺更为强烈的艺术批判力量。诗中首先泛写上巳曲江水边踏青丽人之众多,以及她们意态之娴雅、体态之优美、衣着之华丽。辛延年《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陌上桑》:“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焦仲卿妻》:“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回环反复,咏叹生情,“态浓”八句就是从这种民歌表现手法中变化出来的。《杜臆》:“钟云:‘本是风刺,而诗中直叙富丽,若深不容口,妙妙。’又云:‘如此富丽,而一片清明之气行乎其中。’……‘态浓意远’、‘骨肉匀’,画出一个国色。状姿色曰‘骨肉匀’,状服饰曰‘稳称身’,可谓善于形容。”前人已看到了这诗用工笔彩绘仕女图画法作讽刺画的这一特色。胡夏客说:“唐宣宗尝语大臣曰: ‘玄宗时内府锦袄二,饰以金雀,一自御,一与贵妃;今则卿等家家有之矣。’ 此诗所云,盖杨氏服拟于宫禁也。”总之,见丽人服饰的豪华,见丽人非等闲之辈。写到热闹处,笔锋一转,点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则虢国、秦国(当然还有韩国)三夫人在众人之内了。着力描绘众丽人,着眼
(陈贻焮)
第7篇 杜甫《佳人》500字杜甫
绝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 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 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 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 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 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 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 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 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 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
诗的主人公是一个战乱时被遗弃的女子。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物画廊中,这是一个独特而鲜明的女性形象。
诗一开头,便引出这位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接着以“自云”领起,由佳人诉说自己的身世遭遇。她说自己出身于高门府第,但生不逢时,赶上了社会动乱;兄弟虽官居高位,但惨死于乱军之中,连尸骨也无法收葬。在这人情世态随着权势转移而冷暖炎凉的社会里,命运对于不幸者格外冷酷。由于娘家人亡势去,轻薄的夫婿无情地抛弃了她,在她的痛哭声中与新人寻欢作乐去了。社会的、家庭的、个人的灾难纷至沓来,统统降临到这个弱女子头上。女主人公的长篇独白,边叙述,边议论,倾诉个人的不幸,慨叹世情的冷酷,言辞之中充溢着悲愤不平。尤其是“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的比喻,“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对照,使人想见她声泪俱下的痛苦神情。
但是,女主人公没有被不幸压倒,没有向命运屈服,她吞下生活的苦果,独向深山而与草木为邻了。诗的最后六句,着力描写深谷幽居的凄凉景况。茅屋需补,翠袖称薄,卖珠饰以度日,采柏子而为食,见得佳人生活的清贫困窘;首不加饰,发不插花,天寒日暮之际,倚修竹而临风,表现她形容憔悴和内心的寂寞、哀怨。无论从物质从精神来说,佳人的境遇都是苦不堪言的。幸而尚有一个勤快的侍婢,出则变卖旧物,归则补屋采食,与主人相依为命,否则,那将是何等孤苦难耐啊!
诗人在用“赋”的手法描写佳人孤苦生活的同时,也借助“比兴”赞美了她高洁自持的品格。固然,“牵萝补茅屋”──那简陋而清幽的环境,“摘花不插花”──那爱美而不为容的情趣,已经展示出佳人纯洁朴素的心灵;但“采柏动盈掬”和“日暮倚修竹”的描写,却更将佳人形象与“竹”、“柏”这些崇高品质的象征联系起来,从而暗示读者:你看这位时乘命蹇的女子,不是很象那经寒不凋的翠柏和挺拔劲节的绿竹吗?同样,“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两句也是象征女主人公的高洁情操的。出山水浊是在山水清的陪衬,核心在于一个“清”字。诗人是要用山中泉水之清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与“倚竹”、“采柏”是出于同一机杼的。
命运是悲惨的,情操是高洁的,这是佳人形象的两个侧面。诗人刻画人物的这两个侧面,在行文上采用了不同的人称。叙述佳人命运,是第一人称的倾诉,语气率直酣畅;赞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称的描状,笔调含蓄蕴藉。率直酣畅,所以感人肺腑,触发读者的共鸣;含蓄蕴藉,所以耐人寻味,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两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满悲剧色彩又富于崇高感。
关于这首诗的作意,清人黄生认为:“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乱发生后的第五年。早些时候,诗人不得已辞掉华州司功参军职务,为生计所驱使,挈妇将雏,翻过陇山,来到边远的秦州。杜甫对大唐朝廷,竭忠尽力,丹心耿耿,竟落到弃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关山难越、衣食无着的情况下,也始终不忘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样的不平遭际,这样的高风亮节,同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应该看作是一篇客观反映与主观寄托相结合的佳作。
(赵庆培)
第8篇 杜甫《孤雁》500字杜甫
孤雁不饮啄, 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 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 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 鸣噪自纷纷。
这首咏物诗写于大历初杜甫居夔州时。它是一首孤雁念群之歌,体物曲尽其妙,同时又融注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堪称佳绝。
依常法,咏物诗以曲为佳,以隐为妙,所咏之物是不宜道破的。杜甫则不然,他开篇即唤出“孤雁”,而此孤雁不同一般,它不饮,不啄,只是一个劲地飞着,叫着,声音里透出:它是多么想念它的同伴!不独想念,而且还拼命追寻,这真是一只情感热烈而执着的“孤雁”。清人浦起龙评曰:“‘飞鸣声念群’,一诗之骨”(《读杜心解》),是抓住了要领的。
次联境界倏忽开阔。高远浩茫的天空中,这小小的孤雁仅是“一片影”,它与雁群相失在“万重云”间,此时此际的心情该多么惶急、焦虑,又该多么迷茫啊!天高路遥,云海迷漫,将往何处去找失去的伴侣?此联以“谁怜”二字设问,这一问间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诗人胸中情感的泉流滚滚流出:“孤雁儿啊,我不正和你一样凄惶么?天壤茫茫,又有谁来怜惜我呢?”诗人与雁,物我交融,浑然一体了。清人朱鹤龄注此诗说:“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且诗人所思念者恐不独是兄弟,还包括他的亲密的朋友。经历了安史之乱,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诗人流落他乡,亲朋离散,天各一方,可他无时不渴望骨肉团聚,无日不梦想知友重逢,这孤零零的雁儿,寄寓了诗人自己的影子。
三联紧承上联,从心理方面刻画孤雁的鲜明个性:它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迫使它不停地飞鸣。它望尽天际,望啊,望啊,仿佛那失去的雁群老在它眼前晃;它哀唤声声,唤啊,唤啊,似乎那侣伴的鸣声老在它耳畔响;所以,它更要不停地追飞,不停地呼唤了。这两句血泪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绝。浦起龙评析说:“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泣矣!”(《读杜心解》)
结尾用了陪衬的笔法,表达了诗人的爱憎感情。孤雁念群之情那么迫切,它那么痛苦、劳累;而野鸦们是全然不懂的,它们纷纷然鸣噪不停,自得其乐。“无意绪”是孤雁对着野鸦时的心情,也是杜甫既不能与知己亲朋相见,却面对着一些俗客庸夫时厌恶无聊的心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王风·黍离》),与这般“不知我者”有什么可谈呢?
这是一篇念群之雁的赞歌,它表现的情感是浓挚的,悲中有壮的。它那样孤单、困苦,同时却还要不断地呼号、追求,它那念友之情在胸中炽烈地燃烧,它甚至连吃喝都可抛弃,更不顾处境的安危;安虽命薄却心高,宁愿飞翔在万重云里,未曾留意暮雨寒塘,诗情激切高昂,思想境界很高。
就艺术技巧而论,全篇咏物传神,是大匠运斤,自然浑成,全无斧凿之痕。中间两联有情有景,一气呵成,而且景中有声有色,甚至还有光和影,能给人以“立体感”,仿佛电影镜头似的表现那云间雁影,真神来之笔。
(徐永端)